默克慢慢地沿著森林小徑徒步走下來,蜿蜒蛇行穿越白森林,同時回想他的一生。這四十年來過得很艱難,他以前從沒花時間越野穿過林間,或欣賞身邊美景。他低頭看著白色樹葉在腳下咖啦作響,伴隨著長手杖輕敲柔軟的森林大地的聲音。他邊走邊抬頭欣賞伊索樹林的美:雪白閃亮的樹葉和紅澄澄的樹枝在晨曦中閃閃發光。葉子片片掉落,如雪花般灑落在他身上。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真正感到和平。
默克的身高與體型中等,黑髮,有一張永遠不刮的臉,寬顎,凸出的顴骨,還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和黑眼圈,這些使他總是看起來好幾天沒睡。他也一向感覺如此。除了現在。現在,他終於感到充分休息。在位於艾斯卡隆西北角的厄爾這地方,冬天不下雪。溫和的海風一陣陣地從大海(往西只要一天的馬程)吹向內陸,帶來比較溫暖的氣候,讓各色各樣的樹木得以在此茂盛地生長。這也讓默克只需要披件斗篷就可以短暫出遊,不需要抵擋刺骨的寒風(在艾斯卡隆大部分其他地區他們都必須如此)。他還正在適應披著斗篷而不是盔甲,揮著長手杖而不是刀劍,或者是以長手杖輕敲著葉子而不是以短劍刺穿敵人。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他還在試著體會變成一個他嚮往的新的人是甚麼感覺。一切都很平和,但是卻很不自然。他好像在裝扮成為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人。
默克既不是旅行者,也非僧侶,更不是和平的人。在骨子裡,他還是一個戰士。他不是一般的戰士,他依照自己的規則而戰且從沒輸過。他也不介意把戰場從競技場帶到他常去的酒館的後巷。有些人稱他僱傭兵、刺客、被雇用的劍。他有很多種稱號,有些甚至更不好聽,但默克不在乎標籤,也不管別人怎麼想。他只在意他是頂尖的戰士。
默克為了配合他的角色,曾經隨興地換過許多名字。他不喜歡他父親給他的名字,其實他根本不喜歡他父親,他也不打算用一個別人硬冠的名字度過一生。默克是他最常用的一個,而且他目前也還喜歡。他不在意別人怎麼叫他.他只在乎兩件事:為他的短劍的刀尖尋找完美的入口,以及他的雇主會付給他很多新鑄造的金幣。
默克在小小年紀時就發現了他的天賦,他在他的領域表現得比任何人都好。他的兄弟們像他的父親和他那些著名的祖先一樣,都是驕傲和高貴的騎士。他們都穿戴著最好的盔甲,揮舞著最上等的武器,在駿馬上昂首闊步,在贏得比賽後揮舞著他們的錦旗和華麗的頭髮,同時讓女人們灑花在他們腳邊。他們無法為自己感到更驕傲。
然而,默克厭惡那些炫耀浮誇和鎂光燈。那些騎士殺人的手法十分笨拙,異常地沒有效率,默克完全不尊敬他們。他也並不需要被認同、勳章、錦旗、或騎士們所渴望的教會高級聖職人員的徽章。那些東西是給缺乏真本事的人的。在他看來,最重要的本事在於如何快速、安靜、而且有效率地殺人。別的事情都不值一談。
當他小的時候,他的朋友們曾經碰到麻煩卻因為太小無法保護自己。當時默克已經以超凡的劍術揚名在外,他們來找默克。他收下他們的錢去保護他們。由於默克多走了額外的那一步,那群惡霸再也沒回來找過他們。關於他的實力的消息散佈得很快,隨著他收的錢越來越多,默克的殺人能力也越來越強。
默克原本可以成為一個騎士,像他哥哥一樣赫赫有名的戰士。但他寧願選擇在暗處工作。他只對殺人、殺人的手法、殺人的效率有興趣。他早已發現,騎士們雖然有華美的武器和厚重的鎧甲,然而他們殺人的速度或效率比起像他這樣只有件皮衣和一把鋒利短劍的獨行俠,連一半都不如。
他邊走邊以長手杖戳著樹葉,他回想起有天晚上,他與哥哥們在一個酒館遭遇敵方的騎士而拔刀相向,對方人多而且團團包圍他的哥哥們。當花俏的騎士們還僵持在原地時,默克沒有半分猶豫。他手持短劍,飛奔過整個小巷,在對方還沒機會拔劍前就劃開了他們的喉嚨。
他哥哥們應該感謝他救了他們,相反地,他們都對默克敬而遠之。他們害怕他,也瞧不起他。這就是他所收到的感謝,而這種背叛對默克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痛。這加深了他與哥哥們、貴族階級、騎士精神之間的裂痕。這一切在他眼裡都是裝出來的,給他們自己看的。他們可以穿著閃亮的鎧甲藐視他、離開他,但如果不是他和他的短劍,他們每一個人早已死在那條暗巷中。
默克一邊步行前進,一邊嘆著氣,想把過去放掉。他回想起來,他從來不明白他的身手是怎麼來的。或許是因為他身手靈活敏捷,也可能是因為他的手與手腕動作迅速,或者是他有尋找人身上致命點的特別天賦,但也許是因為他總不猶豫多走額外的那一步:刺下別人都害怕刺下的最後一刀,也或者是他可以臨場反應,用手邊的任何工具殺人:鵝毛筆,錘子,或一塊舊木頭。他比別人更狡猾,更能隨機應變,而且身手矯捷。這是一個完美的致命組合。
從小到大,那些驕傲的騎士們總與他保持距離,甚至悄悄譏笑他(沒人敢當面笑他)。但現在,隨著他們年齡大了,隨著他們的勢力沒落而他則名揚各地,他成為被國王們招募的人,反而是他們都已經被人遺忘。因為他的哥哥們並不了解,騎士精神並不能使國王成為國王。反而是醜陋和殘忍的暴力、恐懼、一次一個地鏟除異己,以及可怖、無人願意做的殺戮使國王成為國王。當國王們要找人執行他們做為一國之君的真正工作時,他就是他們找尋的對象。
默克每用長手杖戳一下,就想起一個他的犧牲者。他曾經殺死國王最主要的幾個仇敵,但不是用毒藥。如果要用毒藥,他們會找來微不足道的小刺客,藥劑師,或美麗誘人的女子。如果他們要殺死他們最主要的仇敵,他們會要趁機傳遞某種訊息,這時候就需要默克。死法必須殘暴、血腥、令人毛骨悚然、和公開:一隻短劍插在眼裡,一具被拋棄在廣場上的屍體,一具懸在窗沿的死屍。一切都是給所有還可以見到下個日出的人看的,讓他們猜想還有誰膽敢反對國王。
當老國王塔爾尼開城投降、將王國獻給給潘德夏時,默克覺得全身洩了氣,第一次感到生命失去了方向。沒有一個國王去效忠,他好似無舵之舟迷失飄盪。某種在他體內醞釀已久的東西開始浮出。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但是他開始思考人生。他的一生都沉迷於死亡、殺戮、與奪命。他的人生已經變得很簡單,太過簡單。可是現在,他體內的某種東西正在改變,他好似幾乎感覺不到腳下結實的大地。他在殺人的經驗中早已知道生命非常脆弱,很容易就被奪走。然而,他現在開始思考拯救生命。生命如此脆弱,那拯救生命不是比奪去生命更加困難嗎?
儘管他不願意,他開始思索:他一直以來從別人身上剝離的東西到底是甚麼?
默克不明白他為何會開始這一切反思,但這使他深深地不安。某種東西已經從他體內浮現出來,ㄧ種非常強烈的反胃噁心,他已經開始對殺人感到膩煩。他曾經非常享受殺人的樂趣;現在他對此事卻有同樣強烈的反感。他很希望能夠找出是哪一件事啟發了這一切。或許是由於殺了某一個人,或許。但並沒有單一的原因。這些想法無緣無故地纏上了他。這尤其令他困擾不已。
有別於其他的雇傭兵,他起初只接受有正當理由的案子。是在過了很多年後,當他在這個行業中已經變得出類拔萃,酬金變得太高,金主的身分變得太重要,他才鬆弛了他的立場,接受酬勞殺那些並不一定有錯、甚至完全沒有錯的人。然而這件事情始終困擾著他。
默克產生了同樣強烈的熱誠去彌補以前做過的事,想要藉此證明他可以改變。他想要抹滅他的過去,收回他曾經做過的事,好好悔改。他已鄭重地對自己發誓:他再也不殺人,也再也不對任何人舉起手指,成天只向主祈禱乞求祂原諒,把自己奉獻出來幫助他人以成為更好的人。就是這個宣誓使他帶著長手杖走上這條林中小徑。
默克看著森林步道在眼前向上爬接著又往下潛,和白色葉片一起發亮,接著他再次望向地平線,尋找厄爾之塔。連個影子都沒看到。但他知道這條道路終究會帶他到目的地。他已期待這趟朝聖之旅數月。打從孩童時期開始,他就對看守者的傳說著迷。相傳,他們是僧侶和騎士的秘密修會中,一種半人半獸的某種生物。他們的任務是住在兩個塔中–西北方的厄爾之塔和東南方的寇斯之塔,負責看守這個王國最寶貴的聖物:烈焰之劍。傳說中是烈焰之劍使火炎之牆保持活躍。沒有人確定它到底在哪座塔中,真正的所在地被藏得很好,只有最老的看守者知道。如果烈焰之劍被移動或偷走,火炎之牆就會永遠消失,而艾斯卡隆可輕易被攻擊。
人們說,看守塔是一件高貴,神聖且光榮的任務–如果看守者願意接受你的話。默克從小就夢想著成為看守者,晚上睡覺前總幻想著加入他們的隊伍會是甚麼樣子。他想把自己沉淨在孤獨,服務他人,和反思當中,而他知道加入看守者是最好的方法。默克覺得他準備好了。他已把鏈甲丟棄換上皮衣,長劍換成長手杖。此外,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在沒殺人或傷害生靈的情況下度過了足足一個月。他開始感覺好起來。
默克邊在小丘上爬邊向前帶著希望瞧著,他已經爬了許多天,或許厄爾之塔會這個山頂後面的地平線出現。但現在甚麼都沒有,只有放眼無際的樹。不過他清楚他已經快到了-已經走了那麼多天,那座塔肯定不遠了。
默克繼續從小丘往下走,樹林逐漸增厚,直到走到底時,有一棵巨大的樹倒在路上擋住了接下來的路程。他停下來欣賞著樹的大小,也思索著如何通過。
「我想那樣夠遠了。」一個惡意的聲音說。
默克馬上聽出聲音中的惡意,他擅於聽出這種意圖,而他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他身邊的樹葉一陣騷動,然後從森林裡冒出了幾張臉:殺手,一個比一個看起來急切。這些臉屬於那種沒有原因殺人的人,他們是常見的盜賊和殺手,只欺負弱小和隨意殺人。在默克眼裡,他們是下等中的最下等。
默克看著他被包圍,他清楚他走入了一個陷阱。他快速不讓他們知道的掃了一眼,直覺告訴他一共有八個人。他們都手持短劍,穿著破布,髒著臉手、指甲,未修面,通通都一副急切的樣子顯示著他們挨餓多日,而且他們感到無聊、想找刺激。
默克看著強盜頭走近,全身開始緊繃,但並非因為害怕。默克可以眼睛眨也不眨把他殺了-應該說把他們通通都殺了,如果他想要的話。他僵硬是因為他有可能被迫使用暴力。他決心要不惜代價守住他發過的誓言。
「看看,我們抓到甚麼?」其中一個問道,走過來在默克身邊繞著。
「看起來像個僧侶,」另一個說,口氣中帶著取笑,「可是這雙靴子不搭。」
「搞不好他是個自以為是士兵的僧侶。」有個笑著說。
他們大笑起來,其中一個一臉蠢樣、缺顆牙、四十來歲的男人帶著口臭傾向默克,然後戳他的肩膀。以前的默克在有任何人靠近他一半距離時,早已把他做掉。
但新的默克決心成為更好的人,就算暴力誘惑著他,他也打算超越暴力。他閉上雙眼,深呼一口氣,試圖保持冷靜。
不要選擇暴力,他一再告訴自己。
「這僧侶在幹甚麼?」其中一人問道,「禱告?」
他們又哄堂大笑。
「小子!你的神現在不會救你的。」另一個人喊道。
默克張開雙眼瞪著那個蠢蛋。
「我並不想傷害你。」他冷靜的說。
笑聲比之前更大聲,默克發現保持冷靜不以暴力反擊,是他所過最困難的事。
「喔!我們運氣真好!」某人回道。
他們又大笑,但是馬上陷入安靜,看著他們的首領走到默克面前。
「不過或許,」他語氣認真的說,他站得近到默克可以聞到他的口臭,「我們想傷害你。」
一個男人走到默克身後,用粗壯的手臂扼住他的頸部,接著開始用力。默克感到窒息,大力的吸著氣,環繞的力量足以使他感到痛苦,但又不致於沒空氣。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往後抓住男人然後殺了他。那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他知道手臂上可以使對方鬆手的最佳穴位在哪。但他強迫自己不動。
隨他們去,他告訴自己,羞辱之路一定需要個起點。
默克面對著他們的首領。
「你想拿甚麼就拿。」默克喘著氣說,「拿完就離開吧。」
「那如果我們拿完繼續留在這裡呢?」首領回問。
「小子,沒有人問你甚麼可以或不可以拿。」另一個說道。
其中一人站出來洗劫默克的腰,在他已剩不多的財物中翻找著。默克強迫自己保持冷靜讓那隻手繼續翻遍所有他的財產。終於,他們取出了他的陳舊的銀短劍,這是他最喜歡的武器,然而雖然很痛苦,默克還是沒做出任何反應。
算了吧。他對自己說。
「這是甚麼?」有人問道,「一把短劍?」
他瞟了眼默克。
「像你這種華麗的僧侶帶著一把短劍?」某人問道。
「小子,你拿它幹嘛?刻樹?」另個傢伙問道。
他們又一陣大笑,默克咬緊牙關,思索著他還可以堅持多久。
拿走短劍的人停了下來,往下看著默克的手腕,然後拉起他的衣袖。默克撐住自己,知道他們找到那個了。
「這是甚麼?」盜賊問道,抓著他的手腕高高舉起,察看著。
「看起來像隻狐狸。」某人說道。
「一個僧侶要個狐狸的刺青做甚麼?」另一個傢伙問。
一個高瘦的紅髮男人往前一站,抓起他的手腕仔細檢查著。之後他放開默克的手,戒備地看著默克。
「這不是狐狸,你這個白癡。」他對他的同伴說,「這是一匹狼。這是國王人馬的標記-代表雇傭兵。」
當他們全瞪著他的刺青時,默克感到雙頰發燙。他並不希望他們發現他的刺青。
所有盜賊都沉默著盯著刺青。這是第一次默克在他們臉上看見猶豫的神慶。
「這是殺手的印徽。」有人說道,朝著他看。「小子,你是怎麼得到這個標記的?」
「大概是他自己刻上去的。」某人答道,「讓他一路比較安全。」
首領朝他的人點了下頭,那人鬆開了在默克喉嚨上的手,默克立刻放鬆的深呼了口氣。但接著,那首領抓起一把匕首頂在默克的喉嚨上。默克想著他會不會今天死在這裡。他思索著這是不是他在殺人的報應。他思考著他是否準備好受死。
「回答他。」首領怒吼,「你是不是自己刻的,小子?聽說你需要殺死一百人才能得到那個標記。」
默克吸了口氣,在漫長的沉默中考慮著該說甚麼。最後,他嘆了口氣。
「一千。」他說。
那首領疑惑地眨眨眼。
「什麼?」他問。
「一千人。」默克解釋,「這樣你就可以得到那個刺青,這是塔尼爾國王親自賜予的。」
他們全都震驚地瞪著默克,一陣冗長的寂靜壟罩了這片森林,安靜到默克可以聽見昆蟲嘰嘰喳喳的叫聲。他在猜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其中一人突然開始狂笑,其他人也跟進。在他們的哄堂大笑聲中,默克站在原地。顯然他們認為這是他們聽過最可笑的事情。
「說得好,小子。」某人說道,「你當騙子的技術跟你當僧侶一樣好。」
「我剛才說過了,回答我。」首領重覆了一遍,「一個真正的答案。你現在想死嗎,小子?」
默克站在那裏思索這個問題,內心感到痛苦。他很認真地思索這個問題。他想死嗎?這是一個很深的好問題,比那個強盜想到的還要深得多。在他認認真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後,他發覺有一部分的他真的想死,他對自己的一生感到疲憊,從骨頭裡深深地感到疲憊。
但是默克更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最後他明白他還沒準備好要死。不是現在,也不是今天。不是在他正準備開始過一個新人生時。也不是正當他才剛開始去享受人生。他要一個改變的機會。他要一個在厄爾之塔裡服務的機會,一個成為看守者的機會。
「不,說真的我不想死。」默克回道。
他終於定定地直視綁匪的眼睛,某種決心開始在體內成長。
「因此,」他繼續說,「在我殺掉你們全部之前,我給你們一次機會放我走。」
他們都震驚而沉默地看著他。首領皺了皺眉頭,開始動作。
默克感到刀刃開始切開他的喉嚨,然後他體內某種力量開始接管他。那是他專業的那一部分,是他訓練了一輩子的那部分,也是他再也不願忍受的那一部分。這代表他要違背自己發過的誓言,但他不在乎。
默克的老我飛奔而回,快得好像它從來沒有離開過似的。轉眼之間,他發現自己已經重回殺手模式。
默克集中精神,看見每個敵人的每個動作,每個穴位,和每個弱點。他現在全心全意只想殺死他們。這個念頭像是一個熟悉的老朋友,默克讓它接管一切。
默克以閃電般速度一把抓住首領的手腕,把手指卡死在穴道上,向後反折手腕直到它斷裂,然後默克抓住掉下來的短劍,一刀劃開這個人的喉嚨,從一隻耳朵劃到另一隻耳朵。
首領滿臉驚駭地瞪著他,隨即重重地倒地死去。
默克轉身看著其他人。他們都震驚地愣在原地看著他,嘴巴大開。
現在換默克微笑地看著他們,玩味著等下會發生什麼事。
「有時啊,小子們,」他說,「你們惹錯了對象。」
凱拉站在擠滿人群的橋上,感到所有目光都放在她身上,等待著她決定野豬的命運。她雙頰燒燙,因為她並不喜歡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但也還是很高興父親注意到她,尤其當他把選擇權交在她手中時,她感到無比驕傲。
然而同時,她肩上擔負著重責大任。不論是哪個選擇都會決定她人民的命運。雖然她痛恨潘德夏人,可是也不想擔下使她人民陷入一場打不贏的戰爭,如此沉重責任。可是另一方面,她也不想退步,此時退步會幫總督君團壯膽,也會讓她的人民玷辱,尤其是在安溫和其他人才剛挺身而出後。
她發覺她父親是充滿智慧的:把決定權放在她手裡,使人民們看起來是他們做的決定,而非總督軍團,這個舉動為人民們保住面子。她也發現另一個父親把決定權託付給她的原因:他一定知道現在這個狀況需要一個第三方的聲音保住所有人的面子-而他選擇凱拉是最合宜的。他清楚她並不衝動,適合當調解的聲音。隨著她深思越久,她越能理解為什麼父親選擇她:並不是為了激起一場戰爭-他大可讓安溫做出這個決定-而是帶他的人民避開戰爭。
她做了選擇。
「這隻野獸受了詛咒。」她淡淡地說,「牠幾乎殺死我的兄弟,又是來自荊棘之林,還是在我們禁止狩獵的寒冬之月前夕殺的。把牠帶回我們的門口是錯的-牠應被在野外腐爛風化,那才是屬於牠的地方。」
她嘲諷地轉向總督軍團。
「把牠帶去給你的總督大人。」她笑著說,「幫我們解決麻煩。」
總督軍團的士兵把目光從她身上轉到野獸上,臉色一變,他們現在苦著臉好像吃到腐爛的食物般,看起來他們不再想要這頭死獸。
凱拉看到安溫和其他人看著她,眼裡充滿讚賞與感謝,特別是她父親。她辦到了。她保住了人民的面子,也帶他們避開了一場戰爭,同時更賞了潘德夏一巴掌。
她的兄弟們把野豬扔在地上,重重地砰得一聲摔在雪中。他們低頭縮腦地往後一站,肩膀擺明著作痛。
所有眼光現在轉到總督軍團身上,他們不知所措地呆站著。顯然凱拉的話狠狠地打擊了他們。他們現在盯著那頭野獸,像那是某種從大地的腸胃中抓出來的污穢物。擺明了,他們已經不想要牠。現在這是屬於他們的,他們反而對牠失去了慾望。
經過一陣漫長而緊繃的沉默後,他們的指揮官終於指示人馬扛起那頭死獸,然後轉身皺著眉頭煩躁地離去,好似知道自己被打敗了。
人群散了,緊張的氣氛也消失了,所有人都鬆了口氣。許多她父親的戰士們都讚許地靠近她,把手放在她肩上。
「做得好,」安溫說,讚賞地看著她。「總有一天,妳會成一個很好的統治者。」
村民回到了自己的路上,喧囂吵鬧聲又回到這裡,而緊張氣氛已完全消散。凱拉回頭尋找著父親的雙眼,她發現他站在幾尺之外,也在看著她。在他部下前,他對凱拉總是有所保留,這次也是一樣-父親還是面無表情。但他輕輕地對凱拉點了點頭,她知道這個點頭是對她的稱讚。
往後看,看見安溫和維達握著他們的矛,心跳開始加快。
「我可以加入你們嗎?」她問安溫。她知道他跟他父親剩下的人一樣,都要前往訓練場。
安溫緊張地看了她父親一眼,心知他不會贊成。
「風雪加大了,」安溫終於回答,「天也已經黑了。」
「這阻止不了你。」凱拉反駁。
安溫露齒一笑。
「對,阻止不了。」他承認道。
安溫又看了她父親一眼,凱拉回頭,看見父親搖了搖頭後就轉身返回堡內。
安溫嘆了口氣。
「他們正在準備一個壯觀的盛宴,」他說,「妳該回去了。」
凱拉自己能聞到,空氣裡都是濃濃的上好燒烤的香味,她也看見她兄弟們和村民們都轉身往回走,全部都趕著去準備節慶。
「餐點可以晚點吃,」她說,「訓練不能等,讓我去。」
維達笑著搖搖頭。
「妳確定妳是個女孩而不是個戰士?」維達問。
「我不能兩個都是嗎?」她回答。
安溫長長地嘆了口氣,終於搖了搖頭。
「說得好,」他說。「妳爸會剝了我的皮。」
接著,好不容易,他點頭同意。
「妳永遠不接受「不」這個答案。」他下結論,「而且妳比我一半的部下都還有心,我想我們可以再多一個有心人。」
*
凱拉奔跑穿過被白雪覆蓋的大地,緊緊跟在安溫、維達和幾個她父親的戰士後面,而李奧則一如往常地伴隨著她。風雪逐漸增強,但是她不在乎。她感覺既自由又興奮,就如每一次經過那座在石牆上通往訓練場的低弧形開口-鬥士之門一樣。看著天空在眼前展開,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跑向這個全世界她最愛的地方。在這裡,延伸遠處的丘陵現在被雪遮蓋著,四周都被海北石環繞,這個場有大約四分之一里深和寬。她看著男人鍛練著、騎著馬與對方相互交錯、瞄準遠方目標以提升自己,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對她來說生活就應該如此。
訓練場是保留給他父親的戰士的,女人和未滿十八歲的男孩以及那些沒受到邀請的都不允許進來這裡。布蘭丹和布拉克斯頓每天都不耐煩地等待著受邀,但凱拉懷疑他們永遠都不會收到。鬥士之門是給那些榮耀以及身經百戰的勇士們,而不是給她哥哥們這種吹牛大王。
凱拉跑步穿越訓練場,這裡比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使她更快樂和有活力。這裡的活力能量非常強烈,場上充滿了她父親最好的勇士們,所有幾十人都穿著有少許差異的鎧甲-他們來自艾斯卡隆不同的地區,全都是慢慢被吸引到她父親的堡壘。有人是來自南方的堤布思和萊匹斯,也有中部,大多都是來自首都-安卓斯,但也有來自寇斯的山區,還有來自厄爾的西部人,另外還有來自圖西斯河的兒女以及他們的鄰居-艾希佛斯。也有一部分的人是從伊爾湖和遠方的埃佛洛瀑布。所有的人都穿著不同顏色和鎧甲也揮舞著不一樣的武器。他們都是艾斯卡隆人但各自代表著自己來自的堡壘。他們所散發的能量令人炫目。
她父親是原國王底下最強而最受尊敬的人,他也是這個時期和這個破碎的王國中唯一可以團結人群的人。事實上,當原國王連場仗都沒打就投降時,人們都推舉她父親接下王冠,帶領他們開戰。漸漸地,原國王最好的戰士們都前來投靠他。隨著實力一天一天壯大,佛理斯的力量直逼首都。凱拉想,或許這就是為什麼總督軍團覺得需要藉由貶低來壓制他們。
在艾斯卡隆別的地區,潘德夏底下的總督大人們不允許騎士們自由集結,他們害怕會引起革命。但佛理斯這裡卻不一樣。在這裡,他們沒有選擇,他們必須允許如此行為因為他們需要最好的人來保護火炎之牆。
凱拉轉身往外看。在牆和無盡的雪白丘陵之外的遠方,地平線的邊境,就算有著綿綿大雪,她還是勉強可以看見火炎之牆模糊的光芒。這道火焰牆保護著艾斯卡隆東邊的邊境。那是一道深五十尺且高達好幾百尺燃燒得亮眼的火焰牆,照亮了整個夜晚。隨著天越來越黑,其輪廓在地平線上越加明顯。整道牆接近五十里長,火炎之牆是唯一擋在艾斯卡隆和野蠻巨魔國度之間的東西。
就算如此,每年還是有很多巨魔突破火炎之牆到艾斯卡隆肆虐,如果不是因為他父親勇敢的勇士-看守者-守護著火炎之牆,艾斯卡隆定會淪為巨魔的奴隸。懼水的巨魔們只能從陸地攻擊艾斯卡隆,而火炎之牆是唯一把他們擋在外的事物。潘德夏需要看守者們輪班站崗和來回巡邏。也有其他人紮駐在火炎之牆那裡,像是被徵招入伍的役男、奴隸和罪犯,但他父親的人馬在那地方是唯一真正的軍人,也只有他們知道如何保衛火炎之牆。
為了回報給佛理斯,潘德夏允許佛理斯和其人民一點點自由,像是擁有訓練場和真正的武器-讓他們稍微體驗一下自由,就算是假的,這也讓他們感覺像是自由的戰士。他們全都知道,他們並非自由之身。他們活在一個自由和奴役的尷尬平衡之間,沒有人忍受得了這種情況。
但至少在鬥士之門這裡,這些男人們能像他們過去一樣自由,當著可以競爭、鍛鍊、和磨練自己技術的戰士。他們都是艾斯卡隆最好的勇士,比任何潘德夏可以拿出手的人都好,他們也都經歷過火炎之牆-所有人都在離火炎之牆一天以內騎乘距離的地方站過崗。凱拉最渴望做的就是加入他們的隊伍來證明自己的實力,以及紮駐在火炎之牆以擊退入侵的巨魔和保衛她的王國。
當然,她知道那永遠都不會被允許。她還太年輕,而且還是個女孩。這隊伍中沒有任何女孩,就算有,她父親也不會允許她加入。當她多年前開始來訓練場看她父親的手下時,他們都跟她父親一樣把她當小孩看待,他們被她的出現逗樂,好似多了一個觀眾觀看他們。但當男人們離開後,她會單獨留下來,每日每夜地用男人們的武器和標靶在空蕩蕩的訓練場上鍛鍊。一開始,隔日男人們回來時,總對標靶上的箭痕感到驚訝。箭箭都是刻在靶心上,他們對此更是大吃一驚。但逐漸地,他們也習慣了。
凱拉開始得到他們的尊重,尤其是在她可以加入隊伍的特別時節。在經過了兩年後的現在,他們都知道她可以擊中許多人無法辦到的目標,而他們對她的態度從忍受轉化為別的感情:尊敬她。當然,她從來沒像這些男人一樣,真正的打過一場仗,也從沒殺死人,或者看守火焰和在戰鬥時遇到巨魔。她也無法揮舞長劍或斧頭或者戰戟,也沒辦法像這些男人一樣近身格鬥。她完全缺乏他們的體力和力量,她對此深深婉惜。
不過,凱拉發現她對兩種武器具有天分,兩種都使她克服身形和性別成為一個強大的對手,分別是她的弓和長手杖。前者她很自然地就開始用,而後者則是她幾個月亮前偶然發現的武器。那時她雙手舉不起長劍,而男人們都因為她無能揮舞一把劍取笑著她,為了侮辱她,其中一人譏諷地扔給她一把手杖。
「換成長手杖看你舉不舉得起來!」他喊道,而其他人笑了出來。凱拉永遠忘不了她當時有多羞愧。
剛開始時,她父親的人馬都把她的長手杖當作笑話,畢竟他們都只有在訓練時用長手杖這個武器。這些英勇的男人是可以舉著雙手劍以及斧頭和戰戟,輕輕鬆鬆一舉劈開一棵樹。杖對他們來說是玩具,這也讓凱拉得到更少的尊敬。
但她已把這個笑話轉化成一個意想不到的凶狠武器-也使人畏懼。許多她父親的人馬都無法抵擋這把杖。凱拉之前沒想到杖如此輕,更沒想到她竟然天生就很會使用這把武器,速度快到當對方士兵還在舉劍時,她已經快速杖擊在對方身上。不只一兩個男人在跟她對打後被打的滿身瘀青,就這樣,一次一擊的,凱拉贏回了眾人對她的尊敬。
經過無數次自我訓練和教學後,凱拉精通了令男人們眼花撩亂,無法理解的招數。他們開始對她的杖法感興趣,而她也願意教他們。在凱拉眼裡,弓與杖能互補也一樣重要:弓可以使用在遠距離戰鬥中,而杖則是在近身戰中。
凱拉另外發現一個男人們缺乏的先天優勢:她很靈敏。她像一隻游在笨重鯊魚群中的小小桃花魚,當這群成年男子充滿極大力量的同時,凱拉可以在他們身邊輕跳、躍入空中、甚至完美地在他們頭頂上翻了一個圈之後以腳著地。當她的靈巧和她的杖法結合後,這成為了一個致命的組合。
「她在這裡幹什麼?」一陣粗暴的聲音傳來。
凱拉站在安溫和維達旁在訓練場的邊緣,她聽到一陣馬蹄聲,她轉身看劍麥特恩伴隨著幾個士兵朋友,手持一把劍,重重地呼吸著,才剛從場上回來。他鄙視地看著凱拉,而凱拉的胃縮緊了一下。在她父親所有的戰士中,麥特恩是唯一不喜歡她的人。不知什麼原因,從第一次他見到凱拉開始,他就討厭凱拉。
「女孩,你該回你父親的堡壘去了。」他說,「好跟那些年輕愚昧的女孩們一起準備盛宴。」
李奧,站在凱拉身邊,開始對麥特恩咆嘯,而凱拉把她的手放在牠頭上安撫和壓抑著牠。
「還有,為什麼這隻狼可以在我們的場地裡?」麥特恩加了一句。
安溫和維達冷冷地看了麥特恩一眼,選擇站在凱拉這一邊。而凱拉回笑了一下,她知道她有安溫和維達保護,麥特恩無法強迫她離開。
「或許你該回到訓練場中了。」凱拉語帶諷刺的反駁,「而不是擔心一個年輕且愚昧的女孩的行蹤。」
麥特恩滿臉通紅,無法回嘴。他準備氣沖沖地離開,但離開前還是不忘狠狠刺凱拉最後一下。
「今天是用矛。」他說,「你最好不要擋到真正的男人投擲真正武器。」
他轉身騎馬與其他人離去,凱拉望著他背影,而她原本在這裡感到的愉快都被他的出現擾亂。
安溫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然後放了隻手在她肩上。
「戰士的第一門課,」他說,「就是學著與厭惡你的人共存。無論你喜不喜歡,你會發現你需要肩並肩與他們一起戰鬥,把你的性命拖付給他們。常常,你最大的敵人是在裡面的人當中,而不是外面的人。」
「還有,那些無法戰鬥的就是愛說嘴。」一個聲音道。
凱拉回頭看見艾瑟菲爾笑著走近他們,馬上就像平常一樣幫她說話。艾瑟菲爾,一個高而兇猛的光頭黑長鬍子男人,就像安溫和維達一樣,對凱拉總是特別照顧。他是最好的劍士之一,很少人能超越他,每次都會為她挺身而出。凱拉總是對他的出現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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