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还没有开始发臭。”特别调查员比尔·杰弗里斯想。
倾身观察着尸体,他不由得还是闻到了一阵阵气味。那气味与溪中升起的薄雾和松树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这气味他早就应该习以为常了,可他到现在还是不适应。
女人赤裸的身体被小心地摆在了溪边一块大石头上。她的上身坐立着,倚靠着另一块石头,两腿直挺挺地叉开着,双手放在身体两侧。他发现她右臂弯曲的弧度有些奇怪,说明可能曾经骨折过。她的长卷发明显是顶假发, 粗糙凌乱而且闪着突兀的金黄色。她的嘴唇被涂上了粉色的口红。
凶器仍然紧紧系在她的脖子上;她是被一条粉色丝带勒死的。一朵人造红玫瑰躺在她脚前的石头上。
比尔轻轻试着抬起她的左手,没想到它却纹丝不动。
“尸体还处在僵硬状态中。” 比尔蹲在尸体的另一侧,告诉调查员斯贝布伦。“距离死亡没超过二十四小时。”
“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斯贝布伦问道。
“被打开然后用黑线缝住固定了。”他答道,刻意没有再仔细观察。
斯贝布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自己来看看。”比尔说。
斯贝布伦朝那双眼睛瞄了一眼。
“我的天,”他低声说道。 比尔注意到他并没有被那令人作呕的景象吓退,他很欣赏这点。他和不少其他的调查员合作过——有些还是像斯贝布伦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将——大多数见到如此情形都该呕吐得不成样子了。
这是比尔第一次和他合作。斯贝布伦是从弗吉尼亚州的外地办事处派来专门处理这件案子的。 比尔这次与他搭档,是因为斯贝布伦提出想从联邦调查局总部的行为分析部关地哥调来一名特工。
“明智之举。”比尔想。
他能看得出斯贝布伦比他年轻几岁,却显得饱经风霜,让他顿时感到亲切。
“她戴了隐形眼镜,”斯贝布伦指出。
比尔仔细看了看,果然不错。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造蓝色让他不由得转过头去。虽然时至中午的小溪边上还是很凉爽,从那渐渐凹陷的眼球中可以看出尸体已经开始腐化。 想要精确推算出受害人遇难时间的难度很大。比尔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具尸体是在夜间什么时候被带出来,精心摆放好的。
他听见附近传来了说话声。
“该死的联邦调查局。”
比尔抬头瞟了一眼,有三个当地的警察站在几码开外。他们现在改成了用低声私语,让比尔觉得他们刚才是在故意说那话给他听。他们来自附近的亚内尔镇,对联邦调查局的出现十分不满。他们觉得这件这件案子交给他们内部处理完全没问题。
莫斯比国家公园的园长却并不这么想。在这个顶多有人偶尔破坏公物,乱扔垃圾,以及非法钓鱼狩猎的地方,这么严重的刑事犯罪可是闻所未闻。他很清楚亚内尔地方警局的人没有处理这种案件的能力。
为了能在尸体被移动之前赶到这里,比尔是坐着直升机飞来这百里以外的地方的。他的飞行员听从导航仪降落在了附近一座小山顶的一片草坪上,让比尔与园长和斯贝布尔会合,然后园长开车载他们驶过了几英里的土路。车停下来后,比尔隐约能看到犯罪现场,就在小溪坡下的不远处。
在一旁满脸不耐烦地站着的警察早就去了犯罪现场。比尔很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想自己解决此案;而两个联邦调查员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抱歉啦,你们这群乡巴佬,”比尔想,“这里可不是给你们玩的地方。”
“那警长认为这是一起人口拐卖。”斯贝布伦说。“他错了。”
“此话怎讲?”比尔问道。他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想试探下斯贝布尔的头脑。
“她都三十多岁了,不怎么年轻了。” 斯贝布尔说。“腹部有妊娠纹,说明生过孩子。这种女性一般不是人贩子想要的类型。”
“没错。”比尔说。
“但那假发是怎么回事?”
比尔摇了摇头。
“她的头发被剃光了,”他答道。 “所以无论如何,这假发不会是用来改变她的发色用的。”
“那这玫瑰呢?” 斯贝布伦问道。“透露了什么信息?”
比尔观察了一阵。
“廉价布料做成的花,” 他回答。 “在哪个平价商店都能买到的那种。我们可以追踪它的来源,但是发现不了什么重要信息。”
斯贝布伦打量着他,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比尔觉得他们在这里找不到特别有价值的线索。罪犯有着明确的目的,而且太有条理。整个现场都是按照某种令他兴奋的变态风格刻意布置的。
他看见当地警察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现场照片已被采取,尸体随时会被人搬走。
比尔站起来,叹了口气,感到双腿有些麻木。他四十岁的年纪让他体力微微不如从前了。
“她受过不少折磨,”他观察着,黯然叹道。 “看看这些伤口。有些都开始结痂了。”他摇了摇头,一脸严峻。“有人在用丝带勒死她之前折磨了她好几天。”
斯贝布伦也叹了口气。
“那罪犯火气还真大。”斯贝布伦说道。
“喂,我们什么时候收工撤离啊?”一个警察喊道。
比尔朝他们的方向看了看,只见他们不情愿地拖着脚走来走去,有两个还在低声抱怨着。比尔清楚这里的工作早就做完了,但他没告诉他们。他就想让这群笨蛋在这里不知所措地多呆一会儿。
他慢慢转回身来,将犯罪现场尽收眼底。这是一片繁茂的林区,长满了杉木、雪松和灌木丛。一条蜿蜒的小溪流水潺潺,顺着一路的田园风关汇入附近的河流。虽然现在已经是盛夏,这里却并不热,所以尸体不会立即腐烂。可尽管如此,他认为最好还是应该尽快把尸体运往关地哥。这里的检查员会想趁着尸体还没烂透而把它解剖。验尸官的货车已经停在了土路上警车的后面,等待着命令。
这条路上只有卡车驶过的平行轮胎迹。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是开着车来到这里的。他抄小路把尸体安放布置好了以后就离开了这里,没有过多停留。 虽然这块地方有些偏远,护林员还是会定期巡查。私家车是不允许驶入的。他希望这具会尸体被人发现,还为他的作品感到自豪。
的确,这尸体被几个清晨骑马锻炼的人发现了。园长告诉比尔,那是几个租马骑的游客。他们下榻在亚内尔镇郊外的一个仿造的西部农庄,是从阿灵顿来这里度假的,他们现在被吓得不行。比尔打算过一会去找他们谈谈。
在那尸体四周,似乎一点都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那家伙一定非常谨慎。他可能从溪边返回时在身后拖了个什么东西——估计是铲子吧——用来掩盖自己的脚印。现场没有任何罪犯不慎掉落的碎片,也没有其他刻意留下的线索。路上残留的轮胎印估计早就被警车和验尸官的货车抹干净了。
比尔有些灰心丧气。
“妈的,”他想。“我最需要瑞丽的时候她怎么不在这儿?”
他的长期搭档和好友瑞丽正在被迫休假。她在上一起案件中收到了不小的刺激,还在恢复过程中。 那件案子也真是太惨绝人寰了,她需要点儿时间。说实话,她以后说不定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岗位了。
但现在的他非常需要她。瑞丽比他聪明多了,就连比尔也不介意承认这一点。他最喜欢她处理案件时候的样子。他在脑海中想象着她会如何从一个个细节开始,分析案发现场。这个时候她可能都因为比尔看不出来一大堆明显的线索而开始嘲笑他了。
瑞丽会发现什么比尔看不见的线索呢?
他不喜欢这种黔驴技穷的感觉。但现在他也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行了,伙计们,”比尔朝警察们喊道。“把尸体抬走吧。”
警察们笑着与彼此击掌庆贺。
“你觉得他会再次出击吗?”斯贝布伦问道。
“我敢肯定。”比尔说。
“你怎么知道?”
比尔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以前见过他的作品。”
“她收到的折磨每天都在加倍,” 萨姆·弗洛雷斯说道,用会议桌上方的超大投影仪展示出一张张惨不忍睹的照片。“直到她被他残忍杀害的那一天。”
比尔猜的没错,可事实还是令他难以接受。
联邦调查局全员出动来到了行为分析组的所在地关地哥,法医技术人员拍了照片,实验室里的各项检测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戴着黑框眼镜,播放着幻灯片的实验室技术员弗洛雷斯是行为分析组里的重量级人物。。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距离被害人死去过了多长时间?” 比尔问。
“没多长,” 他答道。 “估计是前一天傍晚受害的。”
坐在比尔身边的,是随他离开亚内尔镇并一同飞回关地哥的斯贝布伦。坐在会议桌最上座的是调查队队长,布伦特·梅雷迪斯。梅雷迪斯的大块头、棱角分明的深色五官、和公事公办的风格令大家肃然起敬。当然,比尔一点都不害怕他。他反而觉得他们之间的共同点还挺多的——两人都是百经沙场的老将,什么都见过。
弗洛雷斯快速播放过一组受害者伤口的特写。
“左边伤口形成的时间更早。”他说。“右边的新一些,有的还是在她被勒死之前的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造成的。他在囚禁受害人的一个星期内变得越来越凶狠。打断她的胳膊可能是他将受害人杀害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觉得这些伤都是一个罪犯干的。”梅里迪斯注意到。 “从暴力级别来看,估计是男性。你还有其他的发现吗?”
“根据她头皮上新长出的发茬,我们可以推测她的头发是在死亡前两天被剃掉的。”弗洛雷斯继续说道。“她头上的假发是用其他劣质假发一起拼凑成的。隐形眼镜估计是通过邮购买来的。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他犹豫了一下,观察着大家的表情,说道。“她的全身都被他涂满了凡士林。”
比尔似乎能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温骤降。
“凡士林?”他问道。
弗洛雷斯点了点头。
“为什么?”斯贝布伦问。
弗洛雷斯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
“这就是你的任务了。”他答道。
比尔想起了昨天他采访过的两名目击证人。他们对发生的事情充满了病态的好奇心和极端的慌恐,对案情的进展没有起到一点帮助。他们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这里好像已经没有什么理由需要继续扣押他们。附近和局里所有的警察基本都采访过他们,而且他们已经就被正式警告过,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们的所见所闻。
梅里迪斯呼了一口气,将两手平放在桌子上。
“做得还不错,弗洛雷斯。”梅里迪斯说。
弗洛雷斯被领导称赞,又惊又喜。布伦特·梅里迪斯并不经常随便表扬下属。
“那么调查员杰弗里斯,”梅里迪斯转向比尔说,“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这个跟你以前的那桩案子有什么关系吧。”
比尔做了个深呼吸,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
“大概是在六个多月前吧,”他说,“对了,那天是十二月十六号。艾琳·罗杰斯的尸体在达盖特附近的一个农场里被发现。我和搭档瑞丽·佩吉都被叫过去做探查。当时气温极寒,尸体都冻得硬邦邦的。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什么时候被丢在那里,更别提推算精准的遇害时间了。弗洛雷斯,把照片给大家看看。”
弗洛伦斯转身回到投影仪边。屏幕分成两半,一半还展示着当前的照片,一半呈现出一系列的新图像,左右对比着两名受害者的情况。比尔倒吸一口冷气。这太惊人了。除了尸体之一被冻僵以外,两具尸首几乎一模一样,伤口都完全相似。这两个女人的眼皮都被用同一种手法撑开缝住了,十分狰狞可怖。
这些照片让比尔又重温了一遍过去不开心的记忆,他叹了口气。不管在这个岗位上待了多少年,每见到一位受害者还是会令他心痛。
“罗杰斯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她的上身直立着、倚靠着一颗树。”比尔继续说道,语调更加严肃。“没有莫斯比公园那具摆放的那么仔细。除了没有隐形眼镜和凡士林以外,其他细节基本雷同。罗杰斯的头发被剪短了,没被剃光,但也被戴上了一顶相似的拼凑而成的假发。她也是被粉色丝带勒死的,尸体前也有朵假玫瑰。”
比尔停顿了一下。他痛恨听到自己接下来将要说的内容。
“我和佩吉无法破案。”
斯贝布伦朝他转过身来。
“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他问。
“哪个环节没出问题呢?”比尔有些敏感,反问道。“我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没有目击证人;死者家人也没有给我们什么有用的信息;罗杰斯从未树敌,没有丈夫,也没有个愤怒的前男友之类的。她被选作犯罪目标而被杀害根本就毫无缘由。这件案子也就一下子石沉大海了。”“
比尔陷入了沉默,满脑子想着那些黑暗的往事。
“别这样,”梅雷迪斯一反常态,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没办法阻止新案件的发生。”
比尔很感激他的好意,但心里依旧愧疚不安。他之前为什么没能破案呢?瑞丽怎么也没做到?他的职业生涯里,很少有像这样被难倒的时候。
这时候,梅雷迪斯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
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妈的。”
他又重复了好几遍,然后说道:“你确定是她?”他稍作停顿。“有没有人出来索要赎金?”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出了会议室,其他三个不知所措的人被他晾在一旁,哑口无言。几分钟后,他回来了,看上去比之前仿佛更老了些。
“先生们,我们现在正处于危机状态。”他宣布。“昨天受害人的身份已经被确定了。她是丽巴·弗莱。”
就像有人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似的,比尔倒抽一口冷气;他看见斯贝布伦也是一脸惊诧。弗洛雷斯却不知所云。
“我应该知道那是谁吗?”弗洛伦斯问。
“她原来姓纽布鲁,” 梅雷迪斯解释道。“是弗吉尼亚州参议员以及州长候选人米池·纽布鲁的千金。”
弗洛雷斯也倒吸了口冷气。
“可我没听说她失踪了啊。”斯贝布伦说。
“只是目前还没有被官方报道。”梅雷迪斯说道。“她父亲早就被通知过了。当然了,他认为这件事不是政治对手干的,就是哪些人在报私仇,或者两者皆有。就跟那桩一模一样的案件在六个月之前没发生过一样。”
梅里迪斯摇了摇头。.
“那参议员对这件事异常重视,”他补充道。“接下来他会确保有很多记者会来参加新闻发布会,从而给我们施加压力。”
比尔的心头一沉。他感到不堪重负。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最后,比尔清了清嗓子。
“我们需要帮助。”他说。
梅雷迪斯转身看向他,冰冷的目光与比尔相遇。梅雷迪斯突然忧郁不快地皱起了眉头。他显然知道比尔在想什么。
“她还没有准备好。”梅雷迪斯答道,很清楚比尔有带瑞丽回到岗位的打算。
比尔叹了口气。
“先生,”他回答说,“她比谁都更了解这件案子。况且还有谁比她更聪明呢?”
又过了一会,比尔才更大胆地道出了他的心声。
“我觉得,没有她,我们没法解决此案。”
梅雷迪斯拿着一根铅笔重重敲打着桌上的一叠稿纸,显然这里是他现在最不想待的地方。
“这是个错误,”他说。“但是,如果她再次精神崩溃,那就是你的错了。”他又叹了口气。“给她打电话吧。”
前来开门的少女看上去好像很想使劲当着比尔的面摔门而去。可她转过身,一声不响地回了屋,让大门敞开着。
比尔走了进去。
“你好啊,艾普尔。”他有些机械地与她打招呼。
瑞丽的女儿身材瘦长,有着和她母亲一样的淡褐色眼睛和深色头发,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她没有理会比尔。她只穿了一件超大T恤,头发乱糟糟的。她把头扭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若无其事地开始戴上耳机玩手机。
比尔尴尬地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他之前给瑞丽打电话时,她同意了让他上门拜访,尽管语气有些不情愿。她是不是改主意了?
比尔走进这光线微暗的房子,打量着四周。他穿过客厅,看到一切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完全是瑞丽的特色。但他同时也注意到了被紧紧遮掩的百叶窗,和家具上的一层薄灰,一点也不像瑞丽平时的风格。他看见了在书架上那一排崭新的书,那他在她以前给她买的、希望能让她休假期间分散注意的悬疑小说。那些书看上去根本就没被翻开过。
比尔更是忧心忡忡。这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瑞丽的所作所为。也许梅雷迪斯说的没错?也许她需要更多的休息时间?他在她没准备好之前就来打搅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比尔打起精神来,继续往这栋阴暗的房子的深处走。走过一个转角时,他发现瑞丽正独自待在厨房里。她身着家居服和拖鞋,坐在贴有塑料膜的餐桌前,桌上放着一杯咖啡。她抬起头来,撞见比尔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似乎她忘了今天和比尔的约定。但她用一抹微笑掩饰住了尴尬,站了起来。
他上前拥抱住了她,她也柔弱无力地回应着。穿着拖鞋的她比他矮一截,而且好像变瘦了,甚至有些太过瘦弱了,让他更加心疼。
他坐在桌子对面,打量着她。她的头发还算干净,但丝毫未经梳理;她的拖鞋看上去被连续穿了好几天。她的脸色过于惨白憔悴,显得比五个星期前、他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要苍老了许多。她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进了鬼门关走了一回。这么说也确实毫不夸张,比尔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上一个凶手对她做过的事情。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比尔本以为自己知道该说些什么让她振作起来的;可坐在那里的时候,他觉得整个人都被她的忧伤吞噬了,竟然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他本以为这次能看见一个更坚强的她,就像从前一样。
他赶紧把装有新案件的信封藏在他椅子旁边的地板上。他都不知道是否该给她看这些了。他开始感到自己来到这里是个错误的决定。很显然,她还需要时间。其实,今天看见自己的长期搭档这个模样,让他第一次开始觉得,她以后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要咖啡吗?”她问。他感觉得到她语调中的不安。
他摇了摇头。她明显十分脆弱。他那时去医院探望她时,甚至在她出院回家后拜访她时,就有些担心。他害怕她逃离不出她曾遭受过的长期折磨的阴影。这和她以往的表现太不同了;以前什么案子都打不倒她。这件案子和凶手有别以往,比尔可以理解。那凶犯是他接触过的、最为心理扭曲的变态杀人狂。而这句话从比尔嘴里说出来分量可不小,因为他在职业生涯中遇到的变态杀手数不胜数。
他打量着她的时候,又意识到了什么。她终于和实际年龄看着相符了。四十岁的她和比尔同龄,可她以往工作的时候,总是充满朝气和活力,让她显得年轻了好几岁。而现在她深色的头发里已经夹杂着银灰。好吧,比尔自己的头发现在也是如此。
“艾普尔!”瑞丽叫了声女儿的名字。
没有回音。瑞丽又喊了好几遍,一次比一次叫的更大声,直到她终于回答。
“干嘛?”艾普尔从客厅里喊回来,听上去十分不耐烦。
“你今天几点上课?”
“你知道的。”
“直接告诉我,好吗?”
“八点半。”
瑞丽心烦意乱地皱起眉头,她抬头看着比尔。
“因为逃课次数太多,她的英语成绩都没及格。我在想办法帮她改过来。”
比尔摇了摇头。他完全理解瑞丽。特别调查员这个工作对他们的生活影响太大了,首当其冲是他们的家庭,受到的创伤无可弥补。
“我很抱歉。”他说。
瑞丽耸了耸肩。
“她十四岁了,现在特别讨厌我。”
“这样可不好。”
“我十四岁的时候也对谁都很讨厌,”她答道,“难道你不是吗?”
比尔默不作声。对谁都讨厌的瑞丽,这形象还真是难以想象呢。
“等你的儿子到这么大你就知道了。” 瑞丽说。 “他们现在多大啦?我忘了。”
“一个八岁,一个十岁。” 比尔笑着答道。“照我和麦吉现在的状态闹下去,说不定等不到他们长到艾普尔的岁数,我就见不着他们了。”
瑞丽歪着头,有些忧虑地地看着他。他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她这么充满关怀的神情了。
“这么糟糕啊?” 她说。
他扭头看向别处,尽量不去想这些事情。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在地板上藏的是什么?”她问道。
比尔低头看了一眼,随即笑了起来。即使是现在这个状态的她,也什么都瞒不过。
“我没想藏什么。” 比尔说着,捡起信封放在桌上。“只是些我想与你讨论的事情而已。”
瑞丽大笑起来。她对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
“给我看看吧。”她说道。然后又有些紧张的瞟了艾普尔一眼,“到这边来,我们到后院里谈。我不想让艾普尔看到什么。”
瑞丽换下拖鞋,赤脚走在比尔的前面。他们在后院里一张饱经风霜的木质野餐桌旁坐下,这桌子早在瑞丽搬进来之前就一直待在这里。比尔注视着四周的庭院和里面唯一的一棵树。院子四周全是树林,让他都忘记了附近就是城区。
“太封闭了,”他想。
他一直觉得这块地方不太适合瑞丽。 这幢田园风格的小房子离市区有十五英里远,破旧又平凡。附近除了一条二级公路以外就只有森林和牧场。这也并不是说他觉得城郊的生活就会更适合她。他很难想象瑞丽在家里举办鸡尾酒派对的样子。不过至少她可以开车到弗雷德里克斯堡然后换乘城铁去关地哥上班。如果她还有回去上班的打算的话。
“给我看看你手里的东西吧。”她说。
他把报告和照片放在桌子上展开。
“还记得达盖特案吗?”他问道。“你说过的没错。杀手确实没有善罢甘休。” 浏览着一张张图片,她不禁瞪大了双眼。沉默了半晌之后,比尔开始怀疑这个案件到底有没有把她召唤回来的能力,甚至会不会反而把她吓退。
“那么,你怎么想?”他终于开口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她仍然没有从文件中抬起头来。
她总算抬起了头。而他却吃惊地发现,她的双眼饱含泪水。他从没见到她哭过,就连经历最可怖的案子、近距离接触死尸的时候都没有过。这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瑞丽的样子。那个杀手一定是对她做了些什么,比尔想都想不到的事。
她强忍着呜咽。
“我害怕,比尔。”她嗫嚅, “我好害怕。每时每刻都在害怕。什么事都让我害怕。”
看见她这副模样,比尔心里一沉。他想知道原来那个总是比他还要坚强的瑞丽、那个每当他遇到麻烦都会倾囊以助的瑞丽去了哪里。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出对她的想念。
“他已经死了,瑞丽。”他尽可能地用着信心满满的语气说道。“他不能再伤害你了。”
她摇摇头。
“这你没法确定。”
“我当然可以。”他答道。“在那次爆炸之后他们找到了他的尸体。”
“可他们没能鉴定出那是谁。”她说。
“你知道肯定是他的。”
她用一只手遮住哭泣的脸,另一只手被坐在对面的比尔紧紧握住。
“这是起新案子,”他说。“和之前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没有关系。”
“这并不重要。”
她哭着,缓缓地把文件收好,看向了别处。
“对不起,”她说着,用颤动的手把信封递给他,低头看着脚尖。“你该走了。”她补充说。
震惊、悲痛的比尔伸手接回了文件。他万万没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比尔静坐了一会,努力着不让自己的眼泪也掉出来。最后,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从桌边站起来,回到了那幢房内。艾普尔仍然坐在客厅里,闭着眼睛,随着耳机里音乐的节拍点着头。
*
比尔走后,瑞丽独自趴在野餐桌上哭了一会。
“我还以为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她想。
她自己也想振作起来,至少看在比尔的面子上。她满以为自己可以掩饰过去, 至少在厨房里坐着聊着琐事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大不了的。直到后来他们去后院讨论案子时,她都觉得没事,甚至自我感觉还不错。那案情深深吸引着她,让她觉得她对破案的热忱正在旧情复燃,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战场。 在她想象中,那两起如出一辙的谋杀案就像抽象的益智谜题一样,等着她去解密。这么想也就不那么吓人了。治疗师告诉过她,如果她想要保持精神稳定并继续工作的话,就必须使用这种抽象思维。
但随后不知是怎么了,智力游戏忽然摇身一变,现出了它们的本性——两起用残忍手段使无辜女性遭受极大煎熬后死去的滔天惨案!她不由自主地想:“她们受到的折磨,会有我遭遇的一般痛苦吗?”
惊慌和恐惧的想法淹没了她的脑海。她还有些难堪得无地自容。比尔既是她的搭档也是她的挚友,她亏欠他太多了。过去的这几个星期里,只有他一个人支持着她、去医院照料她。而这时候让他孤立无援,是她最不想做的事情。
从纱门后传来艾普尔的大声嚷嚷。
“妈,我们再不吃早餐就要迟到了。”
她有种朝女儿吼回去的冲动:“早饭自己解决!”
但她没有。她早就和艾普尔吵累了,已经放弃了战斗。
她起身走回了厨房,抽出一张面巾纸擦干鼻涕眼泪后,撑起精神准备做饭。她试着回想治疗师说过的话:“即使是日常家务也可能让你精疲力竭,至少恢复期最初会有这种情况。” 她只能勉强一步一步来。
首先要做的是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鸡蛋,一包熏肉,黄油碟子,和一罐果酱,因为虽然她自己不喜欢,艾普尔很爱吃果酱。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她往平底锅里铺好了六片熏肉,然后扭动了煤气灶的开关。
蓝黄相间的火光让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她闭上眼睛,回忆涌上心头。
瑞丽身处一间低矮的地下室,躺在一架临时搭建的笼子里。那把丙烷火炬是她在这里见过的唯一光源,其他时间都完全在黑暗中度过。地下室没有地板,直接连着土地。她头上的地板实在是太低,让她蹲着都十分困难。
那黑暗好像无穷无尽,甚至当他打开一个小门钻进来找她的时候也是。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和咕哝声。他会解开门锁,弹开笼子的门,然后钻进来。
然后他会点燃那火把,火光照耀着他野蛮丑陋的脸。他会讥笑着,放下一盘变质的食物。要是她试图伸手,他就用火烧她。她要是想吃东西,就不得不忍受烧灼……
她睁开双眼。睁着眼睛,那些图像就没那么逼真了,可她还是无法摆脱记忆的纠缠。她继续机械地做着早餐, 身心百感交集。正准备收拾桌面的时候,她的女儿又喊了起来。
“妈,还要再等多久啊?”
她吓了一跳,手中的盘子滑落到地板上,碎了。
“出什么事了?” 艾普尔叫道,出现在她身旁。
“没什么。”瑞丽答道。
她清理了碎片,和艾普尔一起坐下来吃饭,如往常一般沉默地僵持着。瑞丽想打破这个僵局,与艾普尔打开心扉畅谈,和她说,“艾普尔,我是你妈妈,我是爱你的啊。”但她每次的尝试都会使母女关系更加恶化。她的女儿恨她入骨,她却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怎样让她改变。
“你今天都打算做些什么?”她问艾普尔。
“你说呢?”艾普尔反问道。“去上学呗。”
“我是说,放学以后。” 瑞丽用平静、和蔼的口吻说道。 “我是你妈妈,想知道这些,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是正常的。”
两人又默默地吃起了早餐。
“你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瑞丽说。
“你也这样。”
谈话到此结束。
“她倒是没说错。”瑞丽伤心地想道。事实比艾普尔说的还要严重。瑞丽从来没跟女儿谈起过自己的工作,和处理过的案子;她从未告诉过她自己被囚禁和住院的经历,以及她现在“休假”的原因。艾普尔只知道,那段时间她只能住到爸爸家,而她对爸爸更加讨厌。但尽管瑞丽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她还是觉得艾普尔对于母亲遭受的磨难,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
瑞丽穿戴好衣帽后,开车送艾普尔去学校,彼此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艾普尔下车时,她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十点来接你。 ”
艾普尔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走了。
瑞丽开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这已经成为了习惯。公共场所还是让瑞丽很不适应,所以她需要锻炼自己。这家咖啡店很小,尽管现在是早晨高峰期,依旧没有什么顾客,让她很有安全感。
她坐在那里,慢慢享用卡布奇诺的时候,又想起了比尔的恳求。已经过了六个星期了,真该死。想要改善这状况,她自己必须做出改变。可她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她忽然有了个主意。她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第一步将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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